俏如來造訪默先生是在雨後一個下午,蟬聲連綿,莫名顯得悶熱。整個偌大的默公館裡就先生一個人,沉默望著有些手足無措的青年。

他從浙江來的,二弟跟三弟都在美利堅,只剩父親一個人留在大陸。他來得匆忙,大學宿舍沒了房間,只得走讀,按著杏花君給的地址找到了這樣一戶人家。那人不老,跟他父親差不多大,但是眉間有著很深很深的皺紋,絮絮叨叨交代著自己的朋友脾氣不好,讓俏如來多擔待一些。

真正見到人的時候有些不知道要叫默先生還是密斯托默,一想這邊是香港,只得老老實實說了英語。那時是吃下午茶的時間,默先生便幫他倒了杯茶,說:「也沒外人,說普通話就好。」俏如來頷首道這段時間打擾了,默蒼離又說:「這屋子也不是什麼默公館,杏花離開香港,留我暫住罷了。」

許是看見了俏如來置於桌上的白紙,從背面隱約透出了默公館三個反寫的字,他給俏如來指了指角落一個櫃子,上面放滿了解剖學的原文書。默蒼離吃了一口茶,道平日若是俏如來有事交辦,這屋子三餐時間都會有人來整理。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說著他問俏如來,「或是史先生有給你取個表字麼。」

「沒有。」他微笑著搖了搖頭,「小時候在廟裡住了一年,方丈給取了一個號,後來父親沒再另外給我取字了。先生若覺得喚我本名不方便,直接叫俏如來便是。」

嗯,他簡短答應了一聲便不再理會。

那幾年如潑墨般在俏如來腦袋裡鑿下了重重的一筆,譬如夏天是初遇,黏膩與死亡。而默先生則硬生生被分割成了兩截,像個非生非死的倒影。

但至少那個夏天還不是這樣,那炙人的熱度尚未揮下屠刀,學校跟那幢宅子就是他唯一剩下的棲所與根,或者在別人眼中那又像浮木,被迫替代了他曾經擁有又失去的生活,將他重新充盈填滿。當他不在學校的時候,他只能在每個他們共同起早的餐桌上看見默先生的身影。對方帶著款式老舊的金框眼鏡,視線焦點永遠放在晨報上。他不知道默先生在忙什麼,也沒敢問,但到底覺得杏花君或許是說錯了。那人說默蒼離不好相與,在俏如來眼中無非也就是冷淡了一些,這對他來說甚至更為舒心。白天他去學校,永遠覺得自己身周隔了一層膜,他不討厭,甚至有些享受。大學儼然是個自成的社會體系,而他不在其中,大部分的接近都帶著某種足夠令人難堪的不對等與好奇,直到學校接收了一批又一批廣州淪陷後搬來的學生,他跟所有人都不一樣,可不一樣才是常態,再沒有人質問過他的孤身一人。晚上他回到住處,一般默先生只待在書房,門掩著,在外頭留了一盞沒熄滅過的小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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